宋鲁燕散文:我的“朱 娘”
龙口矿业集团北皂煤矿 宋鲁燕
朱娘是我家早先的邻居。之所以管朱娘叫做朱娘,是按我家乡的习俗,称“大爷、大娘”为“大爷、娘娘”。朱娘是朱娘娘的爱称。
朱娘跟老伴李厚福与我家做了几年邻居后搬走了,因与母亲感情笃好,两家往来不断。朱娘无儿无女,第一任丈夫去世后,经人介绍嫁给了老实巴交的李厚福。
李厚福的老实确实是出名的,他可以撞见前妻与别的男人在自家床上,转头走掉。前妻死活要离婚时,李厚福牺牲了双膝的尊严仍未能挽留住妻子执意离去的脚步。唯一的女儿跟随远嫁他乡的前妻从此在李厚福的生活中杳无了音讯。
据说,朱娘与李厚福结合后,两人曾试图开花结果,但以朱娘跟前夫生的五个孩子不足半岁均夭折的警示,二人终究作罢--伤心怕了。
这些都是二十多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我也只是把偶尔听到的大人们谈话的片断串联成一个基本的故事梗概。
我读初中时,学校为了学生们的成绩及遥远的前途,周一至周五晚6点半到8点半全部安排了夜自习。老师们每天不辞辛劳虔诚的陪我们度过本属花季的闲暇时光。下午的放学与晚自习时间相隔仅一小时,母亲担心放学、回家、再上学所必须走的8里路会让我的身体吃不消,就商量家隔校园仅200米的朱娘,可否让我晚饭去她家,饭自带,只为有个休息会儿的地方。后来,听母亲说,朱娘当时高兴地拉着她的手,连声说:“过来好,过来好,从明天就过来吧,我天天给孩子做菜吃。”天天做菜于常人,算不得什么,而于青光眼已到了只能看见东西模糊轮廓、走路时双手比双眼更灵便的朱娘,已经是相当努力的事情了。那时我想,朱娘是想孩子想疯了。
第二天开始,我就去朱娘家里吃晚饭了。有时跟朱娘、李厚福一块吃,有时李厚福不在家,朱娘就早早做饭先吃饱,专门等我去时一时不停的跟我说话。朱娘皮肤白净,齐耳的头发已有半数灰白,坐在凳子上或是床沿上,双手必会放在腿边,把住所坐物体。呆滞的目光任由放在一处,整个人像是穿过时空全部重回到了她讲的故事里。为表示认真在听,我也会偶尔插上一句半句的。事实上,我不出声,朱娘也会兀自进行下去的--朱娘不是想孩子想疯了,是想个能听她说话的人想疯了。
虽然说“远亲不如近邻”,可朱娘确是没有近邻们可以用到之处,除了有好心的帮帮她干点缝缝补补、针头线脑的活。娘家哥哥、弟弟们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朱娘是几年也摊不上人家一个脚印。她想去哥哥、弟弟家吧,又怕眼睛不好给人家添麻烦。李厚福在家的任务就是抽烟、吃饭、睡觉,话语廖廖,木头一桩。人,对孤独和冷落是会感到害怕的。那时朱娘已处于‘鳏寡孤独’的境地。这一点,从一桩不大却也不小的事上可见一斑:工友借了李厚福300块钱,这天来还,恰巧李厚福不在家。这位工友犹豫了一下,把钱放在朱娘手中,末了还补充了一句:把钱还给你,我有点不放心。
朱娘做饭味道不错,也干净,饭菜中从来不见头发。如同小丑鱼尼莫的爸爸,明智地面对自身弱小的事实,每次出行必会十二分的谨小慎微。朱娘每次做饭前,都得拿头巾仔细地把头发包了又包。佐料严格按经验中的份量:三撮盐、一捏味精…..如果是酱油、醋之类的,就得按时间长短估摸着来了。她家桌上的美食,除了芹菜、豆角之类的比别人家长出许多,倒也没有什么不同。对此,朱娘自有她的道理:“切的长多咬口,切短了可就夹不起来了。”
最叫我佩服的,要数朱娘认钱的本领。门口的菜市早上开张,临晌散尽。李厚福8小时的长白班愣是把这差事塞给了朱娘。除了有黑心商贩找过朱娘假钱,日子倒也像长流水的按部就班。我拐弯抹角把疑惑讲给朱娘,尽量不露打探人家痛处的可恶好奇,以免朱娘把我的好奇心上升到人格的败坏。出乎意料,朱娘居然美滋滋的传授起她的认钱秘绝(这秘绝一般人是派不上用场的),这就像是盲人按摩师的认钱办法,用手指测,根据钞票的长短宽窄来识别。我当时除了惊叹就剩佩服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会非常自然的联想起盲人按摩的小师傅收钱后,歪着脑袋、以手当眼辨别钱的面额与真假时的情景。
朱娘娱乐消遣节目雷打不动,永远是一人、一桌、一扇、一拍案的评书连播。我对此嗤之以鼻: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知疲倦地比比划划、咿咿呀呀,有什么好?想法形成后的一秒钟,我恍然意识到这臆断的肤浅--朱娘又何尝不想看到光鲜的画面?我真是要感谢单田方、田连元等老艺术前辈们,在那个年月里,是他们拯救了朱娘的精神世界。
日子久了,我居然也被同化为评书连播的忠实观众了--大师们颇具感染力的声音从两耳进入,直达灰色脑细胞,思维迅速构思着某个场景中的斗智斗勇、某个场景中的郎情妾意。超丰富的想像在那时远比真实画面的视觉感受来得开阔动人。“退而求其次”有时不一定是真的“次”。
中学毕业后,我就不用再到朱娘家吃晚饭了。关于她的片断越来越少。只是偶尔听母亲说什么时候碰见朱娘了,她还是老样子、什么时候去帮朱娘干了点针线活。后来,我出去上学,好几年没有听到朱娘的事情。
后来的一天,母亲突然对我说:“你朱娘快不行了,去看看她吧。不过,不要离她太近。”母亲顿了顿说:“是肺癌晚期”。我怔住了,觉得不是真的。
朱娘一个人躺在侧卧室的单人床上,白皙的脸变得暗黄。听到我的声音,哭了起来。我不知道说点什么才能给她安慰和力量,只是陪着她哭,最后说了些谁都不会相信的很快就会好的话。
再后来的一天,母亲说朱娘走了。她把裤腰带系在不到一米高的床头上,然后坐在地上吊死了--人的生命有时竟脆弱到如此。
朱娘走后,她那几年都见不着面的哥哥、弟弟们来了,跟李厚福要姐姐,气势汹汹,责无旁贷。李厚福再次牺牲了双膝的尊严和5000元钱,免了一顿暴打。
日子又如同长流水--按部就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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